在骡车上，顾春芽还是放不下这事儿。

“娘，你说奶是咋个想的？给咱两百文坐骡车，你没见二婶呢，那眼睛都要掉下来了，可抵了咱四个月的零花钱！”

杨氏哪里知道，“你们奶一向主意多。”

“是不是上回赶了外公走，这回想弥补下？”顾春芽又觉得不太可能，徐氏做得出这种事便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
杨氏抿起了嘴。

上回父亲匆忙离开，她早也疑心，后来听到顾春芽与顾老爷子一番话，越发怀疑确实是徐氏捣的鬼，幸好顾老爷子准许她回娘家一趟，算是缓解了下心里的愤懑。

可旧话重提，她的心里不好受。

当初自己嫁给顾应全的时候家里是穷，穷的连嫁妆都出不起，要不是顾老爷子鼎力支持，光是徐氏肯定是不赞成的，可父亲那样敦厚，没有给女儿嫁妆也觉得对不起亲家，一年又一年的来镇上，送自家地里长得东西，送鸡蛋，送自己都不舍得吃的母鸡！

可就是这样，也捂不热徐氏的心，她对父亲的态度永远都是那样，在顾老爷子面前，表面在笑，实则充满鄙夷。

这次，许是越发厌恶他们大房了，竟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再去做。

“等到了，我同你外公讲，再也不要来镇上了，”杨氏一字一顿道，“一次也不要来！”

顾春芽怔了怔，随即笑道，“是啊，外公年纪大了，咱们去看他就成。”

杨氏点点头，“你外公最是疼你们几个了，以后要有良心。”

“咱们几个一直都有良心的。”她把随身带的小包袱打开来给杨氏看，那小包袱是她自己收拾的，“我跟哥哥，姐，眀益一起商量的，您瞧。”

杨氏一看，竟是一件细棉布的外套，不由吃了一惊。

“给你们外公做的？”杨氏稀奇道，“你们哪儿晓得大小呢？”

“娘，外公上回不是落下一件衣服么，也来不及找张裁缝做，在成衣店照着大小买的。”顾春芽笑眯眯道，“外公肯定喜欢呢！”

杨氏红了眼睛，“乖，你们乖，不过你们外公不舍得穿，我之前也买过，他一直收得好好的放在箱子里，当别人姑娘家压箱底的呢，老是说种地会弄脏，哎，我都没有办法！”她这次也只带了些镇上的吃食，干果，红糖等生活用品。

“啊！”倒忘了老人家节省惯了的，顾春芽抓着衣服，“不过这次不一样，是我们几个给外公买的，他兴许舍得穿。”

杨氏就笑了，有多少人能享受到孙辈儿的孝心，她这几个孩子确实好！

隔了几日，二人终于来到大中村，赶车的心好，一路替她们把东西提了来。

比起镇上，村庄里明显凉爽了好多，已是接近傍晚时分，田里仍然有好些人在忙，她们母女俩走到一条小道上，杨氏指着前方一处茅草屋道，“看，这就是外公家。”

这是第一次，她带小女儿回娘家。

“哎哟，桂花呀！”田里一个妇人惊讶道，“好些年没见你，你爹老惦记呢，这下可要高兴坏了！”

又一个大叔问，“这是你们家小女儿呀，长那么大了？”

“我记得好像叫春芽，是不是？”

“大叔大婶好，我叫春芽。”顾春芽朝他们笑。

“好，好，乖孩子，长得跟你母亲还真像。”妇人对桂花道，“你这回来的正好，你爹一个人收东西可忙，就在东头呢，我看还没回家吃饭。”

杨氏忙就往东边去了。

杨谷祥正弯腰收割水稻，割一把就停下来捶捶腰，看起来已经很累了，可他还在坚持，佝偻的背影让人瞧着心酸。

杨氏顾不上说话，上去抢过杨谷祥手里的镰刀，“刷刷刷”的挥舞下去，脚下立时叠起了一堆稻子。

杨谷祥傻了，他哪里想到杨氏会回来。

“桂，桂花？你啥时候回的？”杨谷祥结巴道，“咋就回了？”

杨氏不答。

顾春芽瞧见一行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了下来。

身为女儿看到父亲那么辛苦，杨氏心疼了，心里难过了。

顾春芽上去拉了拉杨谷祥的袖子，“外公，我跟娘才到的。”

“哦，哦。”杨谷祥转身笑道，“跟做梦似的，咋就突然回来了？走，桂花，快家去，别割稻子了，热呢，我烧饭给你们吃。”

杨氏这才扔了镰刀，沉下脸道，“收不动就别收，请人做两天也花不了几个钱，这么多地爹吃得完，用得完？还弄那么累，可是要坏了腰呢？我跟妹妹又不在近旁的，到时候咋个办？”

顾春芽第一次见杨氏发那么大的火，还是对自己的父亲。

“哎，哪儿累呢，我，我昨个儿才休息的，就今天下午收了下。”杨谷祥抓抓头，“走，家去了，这天都要黑了。”

“现在才知道晚，早不回去吃饭？”杨氏哼了一声。

杨谷祥尴尬的笑。

顾春芽瞧了瞧身后提行李的赶车大叔，说道，“娘，大叔还给咱扛着东西呢。”

“哦，是了，老大哥，谢谢你了，咱家就在后头，还请您再给放过去。”杨氏忙道，“真麻烦老大哥了，一会儿在咱们家吃顿饭。”

赶车的笑道，“举手之劳，甭谢，我有地儿吃饭。”一边就随杨氏往前走。

到了家里，把行李放好，他就告辞走了。

杨谷祥搓搓手道，“也不知道你们来，没啥好吃的，我去村头割块肉。”

“不用了，天热，吃啥肉，就地里摘些菜炒炒。”杨氏叫住他，出去摘菜了。

顾春芽跟了一起去。

家门口就有一片菜地，还有棚架，种了好些平时经常会见到的蔬菜，黄瓜，豆角，韭菜，茄子，丝瓜，苦瓜，应有尽有。

两人摘了一小箩筐回来。

杨氏手巧，很快就整出了一桌子的菜。

蒜末豆角，红焖茄子，韭菜鸡蛋，还有一个小青菜汤。

夏日里，清清爽爽的，蔬菜又新鲜，顾春芽吃得欢快无比。

“你们咋会来的？”杨谷祥还在纠结这个问题，“铺子不忙呢？你回来了，女婿跟几个孩子咋办？”

“没我他们还不能过了？”杨氏皱起眉头，“我来看看你，咋就不行了？”

“不是不行，是那边忙么，我上次来，见生意好呢，老有人来买包子。”杨谷祥笑笑，“我这儿好好的，有啥看。”

杨氏鼻子一酸，恨不得又要哭了。

这个外公还真不是一二般的淳朴，顾春芽笑道，“外公，上回您都没有坐一坐就走了，咱们都很想外公呢，娘也是好久没有回来，爷爷叫咱们来的。”

“亲家公真是好人啊！”杨谷祥感慨，“可惜上回没见着，对了，那鸡你们爱吃罢？我都喂谷粒子的，还抓蚯蚓养，不像别人家只给糠麸吃，你们回去再带两只走。”

那只鸡，她就没吃着好的肉，再带回去，还不是便宜那几个！

顾春芽连连摇头，“外公留着自己吃罢。”

“我咋吃得完，宰一只吃老几天，早坏了。”

他一个人肯定是不舍得，顾春芽笑道，“那明儿宰一只，我跟外公，娘一起吃。”

“好啊，好，你爱吃就行，明儿宰。”杨谷祥哈哈笑起来，显得很高兴。

老人家皮肤黑黑的，脸上皱纹交错，顾春芽想到顾老爷子，虽然两人一样的老，可是顾老爷子天天下棋，早已远离劳务，得享天伦之乐，而她的外公却还一个人种着那么多的地，来看看女儿，还要受徐氏的白眼。

人与人的命真的差很多！

晚饭后，顾春芽把那件外套拿出来，“外公，这送你穿的，喜欢不？”

“哟，这么好的布料！”杨谷祥道，“外公穿不着，给你爷爷穿罢，他在镇上的，不像外公老在田里走。”

“爷爷好些好衣服呢，外公有没有？”顾春芽问。

杨谷祥看看杨氏，“有，你母亲捎过来好几件呢。”

“可是这一件是我跟哥哥，姐，还有弟弟一起买的，外公要是不穿，我们可伤心呢。”顾春芽苦着脸，“我来之前就同他们说了，一定让外公穿，不然他们不准我回去，我就一直在这里陪着外公了。”

杨谷祥听得直乐，“你回去他们还能不让呢？”

“我不回去了，那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，不信爷爷等着看，我保准不走，娘拉我我也不走。”

杨氏道，“你外公不穿，我也不拉你，你就留这儿。”

娘儿俩一脸的认真，杨谷祥愣住了。

“好，好，我穿。”他受不了这二人的目光，最后没辙，只得把新衣服换了上去。

“真合身，爷爷这两天得一直穿着，不然我不依的。”顾春芽去摇他的手臂。

“是啊，那几身我买来的也拿出来，不然我都给撕了！”杨氏表情很严肃。

杨谷祥顿觉压力很大，不过胸腔里又有说不出来的甜。

他这大半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生了两个乖巧的女儿，如今又有好几个乖巧的孙儿孙女，他再苦再累也值了。

趁着还有力气，从这些田里挣几个钱，将来也能再为他们出点力儿。

杨谷祥欣慰得笑了。